作者:一只鲨手
他走后,小院里刚刚还显得悲痛万分的一家人各个神色自若,孟母说:“孟三,这个事你看着办,和你二哥二嫂也说一声。”
二嫂嘴巴厉害,有她在场面上吃不了亏。
孟驰坚点点头:“嗯,知道的。”
此事与二哥家的一说,二嫂连连冷笑:“平常挂在嘴边的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会儿发现她爹一个铜板的钱都没留下,更别说什么田产地契,倒是想起阿绵来了!”
这白事就算阿绵出钱,她也不能当主丧人,只能以“客亲”身份去参加。
到时候摔盆抱灵牌的,也是族内晚辈的男子代行,女儿只能在队伍后方哭丧,不能在前列的。不仅如此,葬礼结束后,女儿也不参与祠堂祭祖。
世道如此,就算这样,若父母双亡,只剩女子的家里甚至不得不“卖身葬父”,否则是极大的不孝!连带着夫家所有人的名声都会臭了!
二嫂摸了摸肚子笑了:“我们家都是孝顺的了,阿绵也是大孝女啊,当然是要回村奔丧的。孟三,到时候我再叫上我娘家的兄弟和姐妹,大家伙儿的,一块去。”
她做这些事也不是全无私心的,到底虎子还在铁匠铺里呢,瞧着吃得也还行,人也能跟着学点铁匠的本事,耳濡目染;二来名声这个东西,你不让东风压倒西风,就要叫西风压倒东风,日后他们的小娃娃们日后还要成亲的。
而且阿绵自来到孟家,一直很知礼乖巧,不计较琐事,与她关系还行。
不就是孝么?
孝,都孝点好啊!
孟驰坚听话是听音的,知道陆家兴话里话外的“欠条”、“白事”钱是什么用心,因而与孟二和二嫂细细布置起应对之法。
反而是当事人阿绵,有些游离在外。
她在墙头看到了几朵杜鹃,有红、粉两色,花色甜美,在微风中摇曳着,美不胜收。简直叫人移不开眼睛呢!
活着真好。
第128章 葬礼(二)
商量一番后,二嫂从木柜里拿出一盒胭脂,用小拇指擦取了些,在阿绵的脸上一阵摆弄。
“阿绵你好像都不怎么哭的。”
孟驰坚看着不一会儿阿绵的眼圈红通通的,仿佛哭狠了似的,“也不是,她有时候会流眼泪……咳,但是跟旁人不太一样的。”
旁人哭是眼睛闭紧,嘴巴哇哇哇的。
阿绵是睁着眼睛,就好像不会哭似的,一边儿有些困惑的神情,一边掉泪珠。
阿绵说:“我只有真的想哭的时候才会哭。”
二嫂把她的发髻拆乱,接着让阿绵换了一身素衣,与孟驰坚一块儿去书院告丧假。
不少人都看到了阿绵为父悲痛、伤心欲绝的模样。旺旺见阿绵如此难过,赶忙上前宽慰了一番,说到时候自己会和家人们一块儿去吊丧。
阿绵猛地想到什么,硬生生控制住向上的嘴角,继续装作“木头人”的样子。
“对了,等你回来,就要调到旁边的学斋去了,上次月试你考了甲等。书院里原本都在议论,你若是不愿去大学斋,也要和夫子说一声。”
“嗯。明日你来我家,帮我分发些东西。”阿绵悄声道。
阿绵走的时候路过窗边,看到季衡之在翻阅着一本书,自洲城回来后他就一反常态,如今也不在书院中四处挑事了。
尽管他刻苦念书,这回依旧只考了丙等。
两人回到自己家,院门一关,孟驰坚看着这样的阿绵实在是感到眼睛很难受,便用温水浸了帕子,将阿绵的脸重新擦干净,黑发梳整齐,他手很灵巧,平日里草鞋竹筐都会编,这些头发也不在话下,没多久就盘好了。
阿绵不理会他做什么,拿出纸笔,皱着小脸边想边写着什么。
若是感觉写得不对,就用毛笔重重地划去,如此反复思索良久,终于写了一段话出来。
孟婧好奇地凑过来看,逐字念道:“告乡邻书……先父陆……这个念什么?哦哦,先父陆翁,离世数月前曾道,他一生被酒所误,悔之晚矣。望女代父行善,以‘孝面’谢乡邻,戒此恶业。每售一碗,捐一文与青山庙宇中,以此为父积福……”
“阿绵,你、你要去白事上卖面啊?!”孟婧瞠目结舌。
阿绵严肃道:“这可不是卖面,这是我爹最后的遗愿。”
——谁能想到送她去书院,她不但学会了识字,还学会了唬人!
她跑进房间,左看右看抱出一个首饰盒,觉得实在太小了,跑去找万能的某人:“我想要一个大一点的木盒子,上面开一个口,底部可以打开的那种。”
“用竹子编一个成么?”
“嗯嗯。”
说完跑走了。
孟婧放下那张纸,看到自家三哥抓住阿绵,像是与狸奴玩耍那般,埋在阿绵的肩头乱吸一通,似乎很是得趣,直到阿绵抗议才把人放下。孟驰坚总说阿绵身上有花花草草的味道,然而大家明明都用得是一样的澡豆,怎么可能会不一样呢?
这个刚刚长大的小少女最近和从前不一样了,脑袋中冒出了许多从前从未有过的念头:她日后要找怎样的夫君呢?若是像阿绵一样,老是处处被管束着,她也是不愿的。
不过,她的烦恼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此时间只要两家的长辈商量好,不少夫妇是盲婚哑嫁,直到新婚夜才见到彼此的也屡见不鲜。
阿绵将《告乡邻书》誊抄了三四十张,隔日拿了一些交给旺旺在书院分发,两人商量了一番要张贴在城中何处。
又如何如何宣扬开来。
孝,其实是很卷的。
阿绵在书上曾有看到,有一个男孩自幼丧母,继母与父亲对他都十分苛刻,然而继母病重时想要吃鲤鱼,男孩在天寒地冻的时候解下衣裳,用身上的温度融化了冰冻的湖水,这才捕到了鱼。
继母吃了鱼后,病就慢慢痊愈了。
夫子说这个故事讲的就是“孝悌之至,通于神明”的道理,无论父母长辈如何对待孩子,孩子都需孝顺至极,方为大道。
当时她便跟着学童们一块儿点头称是。
然而实际上的她对这个故事是有不少疑问的。
倒不是对此中的伦理观有何跨越时代的洞见,而是阿绵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孩非要用自己的身体去暖化冰面,这样难道不会生病吗?为何不动动脑筋,找块大石头将冰面砸破?或者采些枯枝点燃,一样也可以融化冰面啊。
这都是后来阿绵晚上在房间里叽里哇啦说与孟驰坚听的。
孟驰坚没念过几本圣贤书,与大多数人一样,将孝顺父母视作天经地义的事情,不过他很喜欢听阿绵说话,她的话有时特别新奇,可以细想良久。因而问:“你觉得这又是为何?”
当时的阿绵沉默了一会儿,烛火点亮了她的眼睛,她很轻很轻地说:“因为如果用石头或者烧火堆的法子,就没人会认为他是一个顶顶孝顺的大孝子了。”
孝,是一个要表演出来给大家看的东西。
有那么一刻,孟驰坚在想将她送到书院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阿绵太聪慧了,她上书院还不到一年,就从敬畏夫子到如今质疑夫子,甚至某种程度上说,立刻洞察了这个时代的“孝”的本质。
这甚至不是那种‘皇帝老儿不中用’之类、会引来杀身之祸的话。
而是她发自心底的认为,这个世道、人们一直信奉的那一套“礼”是很虚伪的。
“这些话你不要跟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说。”最后,孟驰坚只能这样叮嘱这个“大逆不道”的家伙。
“嗯。”阿绵在外说话还是很少的。
总而言之,这两日阿绵做了许多准备,将自己“代父还愿”、“替父赎罪”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城中不少人都知道他们这地界是出了个大孝女的。阿绵说还要往庙里捐钱,因而连下山化缘的小和尚都止不住的夸赞。
“到时候我们也定会前去吊丧,不叫陆施主的心思白费啊。”
第129章 葬礼(三)
而陆家村离城里是比较远的,风声还未传过去。
陆父被放在一张竹床上,全身盖着一块麻布,这是在正堂里停灵。
陆家族中的几人正在一旁商量着。
陆兴家语气发狠:“孟家一伙都是不识好歹、听不懂人话的货色,到时候我们不能对他们太客气了!”否则银两肯定是要不回来的。
另有一个同样也是借了钱的小辈,连连点头:“是了,二哥说得对。听说孟三还是在城中开了铺子的,他丈人去世,他走礼定得是厚礼才行。”
“你爹会不会生气?”
陆兴家摆手,“我们又不是要打他们,这算个什么?管不着的。”
既然是陆大伯家来操持这场丧礼,陆兴家到时候要负责摔盆等仪式,那么自然是他们家到时候收各方来吊孝时的赠送的钱财或物品。
通常这钱是不多的,但蚊子腿也是肉啊。
“是了,若陆阿绵是个孝顺,出些银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陆兴家说:“对了,要不要叫上陆微微?从前她一向嘴皮子利索,到时候若是孟家人强词夺理、不想掏银子,我们也好有个应对。”
小辈摇了摇头:“她肚子大了,怕冲撞到不好的,现在整日在家织布,她夫君是个读书人,也不会撒泼骂街的。”
陆兴家左思右想,也没想出还有谁能担任己方“嘴巴输出型”的人物,最终只好道:“无妨,这是在我们村里,他们能奈我们何?到时候我说话,你们多附和几句也就行了。谅他们也不敢在这白事上闹得太难看。”
陆兴家认为自己也并非想要为难阿绵一家,只要他们乖乖的拿出十两银子(五两用于风光大葬,顺便从中拿走二两银作为他们辛苦操持的费用。五两是还钱,并不过分吧),那么他们还是打算让陆叔公安安稳稳的一路好走的。
就这样过了两天,到了停灵的第六日。
阿绵一家人终于姗姗来迟,陆兴家带着人在村口迎接。
“二哥,不对劲啊,不是说阿绵在夫家不受重视么,怎么……”
来这么多人啊?!
只见村口浩浩荡荡,除了孟三一家(孟母放心不下,骑在驴上来了)、还有孟二一家(娃娃们暂时放外婆家两天)、二嫂从娘家摇来的弟弟和妹妹、旺旺及旺小弟们。
这让准备了一晚上的话术的陆兴家有些措手不及。
他原先是准备一开始就发难阿绵来的迟,显然是不把父亲的葬礼放在心上,这是极大的不孝啊!
然而这来的一伙人,还没等他开口,二嫂就拽出被打扮得蓬头垢面、一张脸死白死白的陆阿绵,“嗷”的一嗓子哭上了!
“我这妯娌实在是个傻孩子啊!一听说她爹走了,整个人那日就哭晕了过去,到了现在快三天三夜了,滴水未进!说是要替她父亲守丧,你们说说,这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啊!是不是?”
陆兴家:……
那日我在桌上看到她香喷喷地吃着的肉末蒸蛋是啥?
他使了个眼色,一旁远方的小辈上前赶忙说:“节哀,节哀,呃,他们长辈们都还在灵堂呢,我这就领你们去……”
孟婧不甘示弱,也大喊:“三嫂啊!你腿都软得走不动路了,还说爬也要爬来!哪能这样就哭坏了身子呢?你父亲九泉之下也定是不想看到你这样的!”
陆兴家胸口憋着一股火气,忍耐着在前方带路。
村人们议论纷纷,“阿绵还是变了,到底是父亲走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走了……”
“哎,说来也是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