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s腊肠
大周朝的开国皇帝,宇文冀北,仍旧端坐在龙椅之上。
户部尚书宣读晋王宇文浚与定国公梁正鸿等人的罪状与判决似乎仍在耳畔回荡。
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大殿,他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大位之上,竟是这般孤寂。
他仅有四子,却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一个被人陷害,最终自尽,以死自证清白。
一个为了皇位,心狠手辣,手足相残。
一个隐忍筹谋,于绝境中反杀,终成赢家。
而最后一个,天真无邪,童言童语间,竟意外化解危机。
他不明白,自己当年也是踏着战场上的累累白骨,才坐上的这把龙椅。可如今,为何竟会有这般复杂的情绪?
是老了吗?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沉郁一并散去。双手按住龙椅的扶手,缓慢而坚定地站起身。
二皇子宇文涣,有勇有谋,有仁有德,有情有义,有才有学,这个皇位,是他应得的。
为了尊重前太子,皇帝定于三月国丧后册封二皇子宇文涣。尽管如此,皇帝却早已将朝政大权交到他的手中。
尘埃落定的第二日,顾陵川便向宇文涣上交了辞表,宇文涣不可置信,与晋王的这场战打得有多艰难,昨日才将晋王定的罪,怎么今日他便要辞官,宇文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问道:“怀远,你这是?”
自向皇帝表明立场那日起,顾陵川便一直留在户部衙门,为的是整理晋王等人的罪证,还可将目标缩小到自己身上。若晋王派人暗杀,也只会来户部,而不会去他的府邸。
昨日散朝后,他才回府。
也直到昨日,孟青才有功夫见开原商会的人。
因此,当他得知她离京,已晚了整整十日。
“夫人当夜留信给福生和小雪后便离开了。小雪他们按夫人的指示去找商会,商会的人联系不上我们,便来找香墨。可香墨和砚心因您的吩咐,照顾长孙将军,一律不见外人,因此商会直到今日才得以通知。如今,小雪和福生已回到开原,唯独夫人,不知去向。”
孟青也是个倔强的。那夜,顾陵川与章韵竹的对话,他也在场,知晓公子情非得已,可仍替夫人难过。虽明白公子别无他法,却依旧对他当日的做法心存不满。于是从那日起,他便改了口,似乎只要唤一声“夫人”,便能让公子的负罪感更深几分,他才觉得痛快。
“殿下,臣的夫人被臣气跑了,请允许臣回乡寻妻。”
顾陵川本就当她是妻,对宇文涣也不打算隐瞒辞官的原因。
宇文涣也不再多问,只拍了拍顾陵川的肩膀,道:“这辞表我不接受,但允你告假,你找多久,这假就给你多久。不过…………”
只见宇文涣以过来人身份提醒道:“不过,她若是诚心躲你,你也未必找得到。若是需要帮忙,你尽管提,哪怕让父皇出道圣旨也可。”
顾陵川知道宇文涣不是说笑,朝他深深一拜:“臣犯下的错,让臣自己赎,臣多谢殿下好意!”
上一回离开开原,他头也不回,日夜兼程。这一回返回开原,他是心急如焚,快马加鞭。
三天三夜到达开原后,他没有回府,而是径直策马来到了民生街。
开原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但又十分陌生,他自小便在书院与顾府之间往返。除了每隔半月去陈大夫的山野村舍,翻阅医书,识别草药之外,他并无太多去处。
此时正是早市最热闹的时候,摊贩的叫卖声、货郎的吆喝声,赶早人的讲价声,混杂在一处,此起彼伏。街上的各式店铺已然开张,门前摆满了商品或是告示。稍有空地,便被小贩占了去,摆起了摊子。
要想往深处走,骑马是不可能了,于是他翻身下马,让孟青牵着等他,自己步行。
“客官,吃碗馄饨吗?”
突然,他被人叫住,转头一看,是位挺着肚子的孕妇,只见她双手撑着腰,热情地朝他招呼。她的身后是一个由油布棚子支起的馄饨摊,里面有一名膀壮腰圆的男子在锅前忙活,那锅里水气四溢,男子时不时便用挂在肩头的巾子擦一擦额前的汗。
他谢绝了孕妇的招呼,继续朝前走着。
一边穿过人群,一边抬头左右张望,两旁的店铺,有的悬着招牌,有的却无任何标识,他不知是否走对了地方。
他停下脚步,见路旁一名鞋匠正埋头缝补,便问道:“劳驾,请问这里可有一处酱园铺?”
修鞋匠一手拿着鞋,一手拿着锥子正准备钻鞋底,听到有人询问,便抬起了头。眼前的男子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但是看那衣着,实在不像是个需要亲自买酱菜的人。不过,修鞋匠也是见过世面的,有些事不要多管,有些人也不能多看。于是他用拿着锥子的手,朝对面指了一指,便又埋头修鞋。
顾陵川顺着所指方向望去,对面有个小小门脸,往里一瞧,似有一排排的缸子靠墙摆放,可不就是酱菜缸子,他遂道了声谢,朝那门脸走去。
此时的酱园西施正在给一名老妇打酱菜,老妇的孙子是个顽皮的,在酱园铺子里跑了一圈又一圈,老妇喊了好几回,那孩童反倒跑得更起劲了。这不,顾陵川刚一迈入,孩童便撞到他的怀里。
老妇见状啊呀呀地上前,一把把孙子拽了回来,正要开口讲些什么,却见顾陵川摆手道:“无碍,日后管好他便是。”
谁知老妇却急眼道:“你自是无碍,看你一表人才,怎的走路如此不长眼睛?你姓甚名谁?家在何处?我孙儿要是被你撞出个好歹,有你好看?”
顾陵川哪有碰过这种市井老妇,竟能颠倒黑白,胡搅蛮缠到如此地步,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招架。
“哎哟,我当是什么天大的事呢!”
徐氏笑着将打包好的酱菜塞到老妇手里,又将孩童拉到身旁,往他手里放了一块糕点,笑道:“这孩子圆头大脸,机灵得很,哪里有什么事?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日后说不定还是个探花郎呢!”
说着,她又取了一小份新做的酱菜递给老妇:“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别计较了。这是刚学来的京城酱菜,不知合不合咱们本地的口味,您尝尝,合适的话下回再来。”
老妇嘴上还想抱怨,见有白拿的东西,顿时语气一转,笑道:“哎哟,这怎么好意思呢?又吃又拿的。”
“拿着吧,拿着吧。”徐氏一边笑着,一边不着痕迹地将老妇送出了店门。
待那祖孙俩走远,徐氏松了口气,回头看向顾陵川,仍是笑意温和:“客官莫见怪,她年纪大了,儿子媳妇早些年没了,独自拉扯孙子,日子不易,嘴上便不饶人些,您别与她一般见识。”
她抬眼看着他,笑问道:“您是来买酱菜,还是要打点酱料?”
第81章 拜见姨妈
顾陵川听徐氏这么一问,只觉得心内一阵翻涌,他规规矩矩地朝徐氏拱手一拜,低首敛色道:“小侄陵川,见过姨妈。”
“不知姨妈,可曾见过韵竹归家?”
才刚报上家门,他便迫不及待地询问她的去处,他自知太过无理,只是心中早已没了主意,就像宇文涣所言,她要是存心躲他,她又怎会让他寻到?
小雪与福生在她走的第三日,便由开元商会出面送回。屈指大致一算,他同宇文涣在朝堂上扳倒晋王那日,二人便已回到开原。
他相信,祖母闻讯后,必已派人寻过韵竹。可想而知,徐氏多多少少已有所耳闻,而韵竹也并未被祖母寻见。
徐氏的笑脸,在顾陵川表明身份后,便坠了下来。只见她抄起柜上的抹布,走回方才取酱菜的酱缸旁,开始擦拭缸口。
“韵竹难道不是跟你在京城吗?”
徐氏连看都不想再看他,只背对着他,心里想到自己苦命的外甥女,胸口就难受地发酸。
“如今,应该是我问你,她在何处?怎么反倒是你问我了?”
不知在同一个酱缸口来回擦了多少遍,徐氏终是忍不住,转身把手中的抹布一扔,对着顾陵川说道:“我们家韵竹,虽然从小到大没吃过、穿过什么好的,可她的心却从来被我们捂得热热的!”
“前些日子,东家来寻她,我就发觉不对,我们家韵竹最是乖巧懂事,怎么可能一声不响就自个儿走了?定是你们做了什么,把她的心浇凉了!”
酱园西施始终没有往他身上看,只觉得多看一眼都对不起自己外甥女,她也不愿再多说下去,于是开口道:“她本就是给您冲喜去的,如今您也醒了,想必在京城也是官运亨通。我们家韵竹,自是与您不相称的。好在老天保佑,因了国丧不能成婚。咱们就当着没这回事,好聚好散吧!”
其实,在徐氏背对着他的时候,他的余光便瞥到了柜台上的小瓶子,他心中一跳,忙转睛细看,瓶口处系着一个他再熟悉也不过的小巧绳结。方才徐氏亲口说的,新做的京城口味酱菜,如果不是她回来了,那还能是谁?
顾陵川朝着徐氏深深一拜,从怀中掏出两人婚书。
出发北地前,他曾让孟青往开原寄去两封信。一封信便是找祖母要这婚书,另一封,则是向陈大夫要一副无色无味的毒药。
既已选择支持宇文涣,他便早已为自己安排了最坏的结局。他原想着,若是真到了要用那包药的时候,至少还有婚书可带入黄泉。如果地下真有判官鬼面,可否看他为大周鞠躬尽瘁的份上,让他安心在奈何桥边等着她,待她平平安安渡过百年后,他们再在桥上相会?
那时,不管她是否另嫁,有此婚书为证,连神仙都不能否认,他才是她的原配夫君。他所求不多,虽然此世与她无法携手共度,但至少能一齐进入轮回,在下一世相守。
他从来都不敢告诉她这些早已在心里过了千百遍的结局。因为在他的筹谋里,她永远都是那个活着的人。
只见他手捧婚书,向徐氏说道:“姨妈,此为我与韵竹的婚书,如今交至您的手里,由您做主。”
待徐氏惊诧地还未反应过来之时,那沉重的婚书便已放在她的手上。
只见顾陵川又朝她一拜,道:“若说不相称,那也是我不相称于她。如今我已返乡,从今日起,我将日日守在酱园,打理店铺,为您尽孝。”
“从前,韵竹做什么,我便做什么,韵竹做不了的,我也会想法子做到。请姨妈给我个机会,我会努力让您认可。待您觉得我相称于韵竹之时,再告知我如何寻她可好?”
他明白她就在开原,只是不想见他。
故而,他不去强寻,以免惹她不悦。万一为了躲他再次离开,那么再寻便是难上加难。
他一向信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况且他对她的心天地可鉴。他已做好准备,十日不行,便百日,百日不行,便千日。口说无凭,于是他将婚书交予姨妈,他会在酱园,等着她来。
姨妈虽然对顾陵川一点都不客气,可是退婚这事她也只敢口头吓唬。虽说韵竹已经同她商量好,待到国丧后退婚,可她的心却还是惴惴不安。
那可是顾家啊!
没曾想,顾陵川却如此轻易便将婚书上交,这一下,倒是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只见她暗暗咽了口唾沫,强制镇静道:“你就不怕我现在就把婚书撕了,一了百了!”
顾陵川却没有直接答话,而是继续垂首恭敬道:“还望姨妈给我个机会。”
像徐氏这样刀子嘴豆腐心的泼辣性子,从来不怕别人和她来硬的,怕就怕你给她来软的,越是真情实感,越是无法招架。
韵竹同她说过:“顾家的人不日便会来寻,他或许也会告假来寻。您只管说我不在,凡事都一问三不知。日子一长,朝廷总会有召他回去的一日。到时,他们的心也就歇了。待国丧后,我会呈交官府处理退亲事宜,顾家定是不会把事情闹大,这事就会这么过去了。”
可谁知,这开原百年才出一位的探花郎,竟然连官都不要了,情愿在她这酱园做活儿。
为了外甥女,徐氏把心一横,道:“随便你吧,反正韵竹不在这儿,在哪儿我也不知道,你要是图新鲜就留下,新鲜劲儿一过,就赶紧给我走!”
话音刚落,只觉手上的婚书烫手,她又忙补了一句:“我虽未念过什么书,但我们家也是讲礼数的,国丧一过,我便去衙门退婚,你这婚书到时就是废纸一张!”
顾陵川见徐氏没有赶他,已心怀感激,又朝徐氏恭敬一拜。
徐氏偏过身,不愿再受他的礼,面上看似嫌恶,心里却早已乱成一团麻,她只盼望与韵竹约定见面的日子早些到来,好问问接下来,她该如何是好?
第82章 河西
谁知,姨妈尚未等到与章韵竹见面的那日,自己倒先败下阵来。
本以为探花郎干不了几日便会退缩,谁料他越干越起劲。
他知道自己擅长何事,便从对账入手,借着这个机会熟悉铺中各类酱菜与酱料。
徐氏平日招呼客人,他便在一旁跟着学。很快便掌握了称量、打包、收银记账等事。
不过数日,他便将酱园里的活计尽数接手。不仅做得利落,还空出时间,提笔为酱园题字。
这不,今日孟青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于酱园门前挂上了由顾陵川亲笔题写的金字招牌。
“酱园老板娘这是舍得下本儿了?十多年都没个招牌的。”
摇着波浪鼓的货郎看得新鲜,便与一旁的修鞋匠说道。
牵着稚童的老妇人也凑上来瞧热闹:“上头写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