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选之人
薛副将眉头紧锁,谨慎地掀起眼皮,瞄了眼邹以汀,又忙垂下。
镇潮军从前也由邹以汀率领,当年,年仅十三岁的邹以汀被派去镇守渤国与夏国边境,最开始几年,邹以汀眼看就要把渤国丢失的边城悉数收服,陛下忽然派大皇女去监军,战后还让大皇女率军继续镇守,将邹以汀调到河东。
彼时夏国局势已经稳定,那凶名远扬的摄政王辅佐幼帝上位,幼帝仁心,边境局势这才得以缓和。
这明摆着是为大皇女做了嫁衣,否则几年前,邹以汀就已能戴罪立功,摆脱罪臣之子的身份回京。
一个男子,生生把青春全全蹉跎在军营里,还得了极恶劣的名声。
“哎。”薛副将不由深深叹息,竭力转移话题,“将军,既是镇海军的刀,又为何会流到富山?
那女子看着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双手白净细长无茧,不是练武之人。那丫鬟倒是双手虎口有茧,但年岁也小。”
邹以汀墨色的眸子看向军刀,只凉声道:“京中变天了。”
薛副将心中一个咯噔,但脑子一下子卡了根本意会不了。
那头小士兵飞鹰倒是一点就透:“那群山匪确实账目不明,莫非她们背后有人,而那受伤女子既拿了镇海军的刀,那便是大皇女的人,大皇女这是要借咱们的手,处理其他皇女在外头养的山匪?
这……那我们怎么办?”
薛副将:大皇女真不是人!
邹以汀提剑起身:“按律,就地正法。”
薛副将点点头:无论京中局势多混乱,她们按律办事,准不会出错。
众人聚集在临时军营的空地上,邹以汀行动更是利落,只走到空地中央,将那土匪罪状告知众兵,便不听那土匪多言,一剑砍去土匪首领项上人头。
只走时一个转身,不经意瞥见军医账内的女子。
他眸色淡然,径直离开。
回到账内,薛副将还在分析。
他只将剑竖起,细细擦来。
不一会儿,就听帐外响起剧烈的咳嗽声,紧接着便是气若游丝的一句:“草民,求见邹将军”。
小士兵飞鹰来报:“将军,那个受伤的商人在帐外,说要见您。”
薛副将噗嗤笑了:“她今天怎的没喊疼了?我是瞧不上她的,一个女人,竟一点疼都受不得,分明在好转,却又一副要死的样子赖着不走,说不定真是大皇女派来盯着咱们将军的眼线。”
邹以汀抬手,示意其他人都退下,薛副将这才悻悻闭了嘴,退了出去。
撩开挡风帘的时候,薛副将还狠狠瞪了乾玟一眼,又颇为明显地打量了一番黄鹂方离开。
不一会儿,门帘又被掀开了。
先涌进来一股寒气,须臾,有淡淡的茉莉香飘进来。
邹以汀不由抬起眼帘。
那人气质清华,一身华贵白袄裹得严实,外头披了件亮黄色的毛皮披风。
即便面容憔悴,眼下泛红,青丝潦草地扎在耳后,几缕不听话的挂在耳前,也压不住她容貌昳丽,明艳贵气。
在世俗的眼光中,“娇花”一词通常是用来形容男子的,她穿的白,其人却若牡丹、海棠一类,落了寒露,愈发美得惊心动魄。
黄鹂把她推进来,欲扶她起来行礼。
邹以汀已先行判断她是大皇女身边的某位世家小姐,装成个商人罢了,也没免她的礼,只冷冷瞥了她一眼,便继续擦拭剑身。
乾玟先是慢悠悠掀开盖在腿上的棉麻毯子,伸出手搭在丫鬟肩上,轻轻抽了一口气,似是扯疼了伤口,又勉力稳住才不至于喊出来,紧紧握住丫鬟的手半晌方站定,勉强行了个礼:“草民拜见将军,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眼看着已疼地双眼泛红,一副下一秒就可能归西的模样。
邹以汀不理会她,只一寸一寸,将那柄剑擦拭地干干净净,冷淡问:“姓甚名谁。”
“姓王,单名一个文字。这一路土匪猖獗,草民生意没做成,损了本钱,也只能回京,不想在途中再次遇到歹人,幸而将军在此,好心救了草民。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日后回京,草民定登门拜谢。”
乾玟一句话说得气若游丝,慢慢悠悠,仿佛这口说完就没下口似的,她平日声音不算细,比正常女子略微低沉一些,更有压迫感,今日已经咳哑,又特意放轻,倒多了几分轻飘。
“不必。”邹以汀眉目低垂,周身清寒,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乾玟心底轻轻笑了,面上面色白了白,仿佛难以启齿,断断续续道:“草民听闻,将军明日便要启程回京,草民行动不便,若是和丫鬟自己回京,怕是要死在这富山。
草民家中还有年幼的侄女,草民姐姐死的早,若也死在外头,侄女无人照料,草民不敢想……”
她说罢突然抽泣起来:“草民这条命活着,好歹能给她挣点家用,草民实在不忍死后在天上,看她流浪乞讨……我可怜的侄女……”
邹以汀:……
他终于正视了她一眼,像是没见过女人哭的如此梨花带雨,半晌,方冷淡道:“与军医同行。”
乾玟像是重重松了口气:“多谢将军。”
“嗯。”邹以汀挥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黄鹂忙把小车推过来,乾玟坐下来盖好棉麻的毯子,往门口去了几步,又转过头来,不期然对上他的眸子。
他薄唇紧抿,似乎在等着听她还有什么话好说。
乾玟轻咳两声,展出一泓温柔的笑:“邹将军可别行到半路,嫌弃草民累赘,把草民抛下了。”
邹以汀眉头微微一锁:“不会。”
翌日一早。
河东军今日不操练,卯时便全军列阵,务必要在春日赶回京城。
乾玟一早起来搞了一脸“病容妆”,被黄鹂推着出了军医帐篷。
饶是病到如此地步,她也穿着妥当,换了一件雪狐披风,一身青白的袄子与长裤,那料子一看便是上好的。
薛副将远远便看到了,惊奇道:“她不是被抢光了吗?哪里变出来的新衣裳。”
一旁的邹以汀闻声只掠了一眼。
周姐等军医共配有两辆马车,乾玟便与周姐等人同重伤的士兵一处,几个人搭把手把乾玟托上马车,黄鹂则在马车外头跟着步兵而行。
马车不大,人又多,拥挤不堪,好些个五大三粗的女人坐一块儿,即便是军医周姐,也因为忙了一早上一身汗味,再加上浓烈的药味,还有个重伤的姐们躺在马车里,伤口化脓,愈发让人难以忍受。
乾玟抬手掀开车帘的一角。
大军前行,领头之人身着银白铠甲,晨曦的清光倾洒在粼粼银甲上,若白虎入林,威压如王。
她忽而恍惚起来。
仿佛回到上辈子,那一年,还是五皇女的她被动陷入夺嫡之争,被母皇无情发派,随大元帅前往夏国边境,守卫西城。
万马奔驰,千军踊跃。
战场上兵戎交接,敌方领军的,却是一位年纪轻轻的少年郎。
他扬鞭策马,一柄斩马剑倚天截云,掀起沙土百丈,声穿万军。
“镇潮军在此,今日便以邹某骸骨作界,保境息民,带砺河山!”
第4章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女人
天雨雪。
乾玟伸出手,任凭几片规整的雪花落在她温热的掌心,又冲窗外轻轻一挥,目送它们飘然离去。
河东军白日行进,夜里休息,每六日修整一日,已行了将近十日。
这期间,她因伤只能待在马车里,而邹以汀又遥遥骑马在大军前方,中间隔着几百来号人的队伍。
乾玟只能好好扮演一个娇气的病人。
中途路过一小镇,家在镇子里的小兵,陆陆续续得了银钱,直接还乡去了。队伍在小镇边上休息了一日,也给了乾玟采买的机会。
黄鹂一次性购入一大背篓的杂货,于是乾玟娇气的名声就更显了。
什么坐马车一天要换五个坐垫咯,什么穿过五日的袄子死活都不愿意再穿咯,就连包扎伤口都要用触感更佳的绷带咯。
薛副将好几次都幻想着冲进马车把她拽出来,是不是能从她脑子里摇出金子。
又想到她可能是大皇女的眼线,就忍了又忍,千言万语凝成一句: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女人。”
众人休息吃晚饭的时候,黄鹂便会端着大锅游走各处,为每个士兵加一块腌肉:“我家小姐命我采买的,这几日辛苦大家了,多谢大家的照拂,都别客气。”
三百多块腌肉可不是小价钱。
薛副将瞅着碗里的肉干瞪眼,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最后,黄鹂把一块最大的肉单独用盘子装好,恭敬递到邹以汀面前,还端了一盘新鲜水果过来:“小姐说,镇子小,没什么可买的,还请将军不要嫌弃。”
薛副将看着那一盘水灵灵的水果,眼睛发直。
等黄鹂走了,她暗搓搓问:“莫非大皇女想收编将军?”
邹以汀没有给这些吃食一个眼神,只把盘子往前一推:“你们分了吧。”
说罢,起身走了。
方才还一声不吭的其他将领纷纷道:“谢谢将军!”
薛副将眼疾手快:“我要那个最红的!”
邹以汀穿过一道道火把,踏着月光回帐,身影萧瑟又沉默。
穿过一众闷头干饭的士兵时,一眼看到那女子。
她是个红霞一般的人,仿佛一瓢晚霞倒在了这荒凉的山间般,叫人想看不见都难。
况且她坐着轮椅,比其他人又平白高出一截,她只略抬眸,就对上他的目光,冲他展出营火般温热的笑意。
邹以汀的视线只在她面上多停了一息便离开,径直入了帐篷。
乾玟目视帐篷的外帘落下,垂眸,笑意盈盈剥开一个橙子,塞进嘴里,满口沁甜汁水。
大军继续行进,因着下雪,进度缓慢,三日后好不容易抵达荔县,眼见雪越下越大,邹以汀下令靠荔县修整两日,让大家都歇歇脚。
士兵们在城外扎营,剩下十几来号人随邹以汀进城。
进城住宿的条件自然是更好的,周姐和几个军医便把伤患们也一并带入城内,包括乾玟。
河东军守卫河东有功,骁勇善战,打得那河东蛮夷俯首称臣,是大功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