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栖山君
“人命值几个钱?你去凡间多看看,凡人如她这样的多了去了,有多少人是如此?偏你同情心泛滥,千不该万不该,要去救那一条贱命!”
是的。
修士并不会在意凡人的死活。
世家割据城池,互相结盟,不过是为了占据更多的修行资源,管辖城中散修,也不过是履行义务,稳固他们的地位,但凡人呢?凡人的死活都无法为世家带来什么,凡人又算什么?
站在云端,是看不见蝼蚁的。
谢承瑾却想起小孩抓着他的袖子,连梦呓都在嚎啕大哭,迸发出那样惊人的力气,死死抓住他的手,说她不想死。把她放在医馆的时候,小孩追着他,说请他记住她的名字,说她名字是青青,说请他不要变样子,她会努力记住,来日,若有机会,她一定会报答他的。
看不见便罢了。
可是看见了。
看见了,还可以当作看不见吗?
看见了,还可以当这是一条无所谓的性命吗?
她是活的啊。
谢承瑾跪在地上,被那力气十足的一巴掌扇得倒在地上,他一边呕血,一边爬起来。
原本该继续跪,但他偏生要站起来,他同家主说,他不会将那孩子的下落说出来的,但转瞬又被一鞭抽得跪下,家主被他气得狠了,这一次真的下了狠手,将他抽得晕了过去。
身体到了强弩之末。
谢承瑾不得不卧床。
卧床期间,不停有人来游说,要他将小孩的下落说出来——
宝物被损毁以后,河底的小阵松动,连带大阵也被损毁一些。
阵法是世家与宗门联手布下,阵法生变,世家与宗门都能感应到。
布这阵法确实是为齐心协力抵御妖族,毕竟妖族是外敌。
但本质上,诸多世家与宗门之间,从来都不和睦。
即使妖界与人间的结界没有大碍。
但世家之间的不睦就这样显露出来了。
谢家是多大一块肥肉呢?
所有无主的人间至宝都放在谢家存放,就算有人在秘境里找到什么宝物,想要侵吞,谢家也能名正言顺地接管这些东西,以保存为名,又是出了名的规矩森严,这宝物存放在谢家,即使众人心有不甘,道理上也没有任何理由说一个不字。
但现在存放在谢家的无主之宝竟被损毁了。
管它是被谁盗走的呢?
监守自盗的帽子一扣下来,之前所有的规矩严明都成了笑话。
眼馋那些宝物的世家将这事做筏子,流言一传出去,谢家很快就成了众矢之的。
谁都能来骂两句,质疑谢家究竟是保存那些宝物,还是公器私用,敌对的世家更是可以面子都不顾了,联手起来对谢家群起攻之,先用道德做砝码,再用武力,名正言顺,等谢家倒了,各凭本事分羹。
事到如今,和妖族人界之间的结界是否被撼动,已经没有关系了。
谢家是庞然大物,但从来没有强大到可以以一家之力抵抗那么多世家,就连结盟的世家,也因这件事对谢家生疑。只有将那空子补起来,才可平流言。
不将那小孩找回,将她炼成器物,就要有谢家自己人去将大阵的缺损填上。
谢家镇守天都,妖界封印的事也在谢家管辖内。
从前不是没有阵眼开裂,小阵受损这类的事。
甚至哪怕是大阵的阵眼裂开,也只需要去修补阵眼即可,断然用不上“填”这个字。
但这次事情是支撑小阵的宝物损毁了。
缺损缺损,是因缺致损。
后果并不严重,但若要补,也一定是要拿东西填的。
拿满身修为去填,拿命去填。
谢承瑾思考过是不是应该将那小孩抓回来,但他同她说过。
自己的选择,就自己承担一切后果。
他选择了捏碎那件宝物,救下了她的性命,那么捏碎宝物的后果,便与她无关了。
游说的人一波接着一波。
谢承瑾听烦了,直接自己去填那阵法了。
走进护城河底,他直接进了那处缺损的小阵,手落上去,试图将自己融进阵中。周围毒瘴弥漫,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消融,骨头都在被毒侵蚀,是一种钻心的痛,他承了几百棍,竟也承不住这样的痛,直接失去了意识。
但没死。
再睁开眼的时候,他看见卧室之中的幔帐。
天青色的,他很熟悉。
他为什么没死?
因为他是谢家小辈之中,最出色者。
族老们知道他去填阵,气急败坏,连夜将他捞回来了,换了一个人去填。
那人在谢家众多支系之中,算是平庸,去填阵却也是自愿的。谁呢?他父亲。
父亲替了他。
身消魂散,将自己变成了小阵的一部分,永远躺在了河底下。
母亲呢?
本身身体不好,夫君填阵的第一夜,她没有流一滴眼泪,平静地躺在床上,闭上眼,但这一睡也没有再起来。
为什么呢?
谢承瑾不明白,他只是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可是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事情却会变成这样,甚至连父母都已被发丧。
他跪在祠堂,对着灵位,剧烈的情绪翻涌。
他知道自己是难受的,是悲痛的,但是难受那一念起,浑身就传来钻心刻骨的剧痛,他开始不停地呕血,填阵虽未成,但毒侵入根骨,无法拔除,每半月,便受钻心蚀骨之痛。
痛意撕扯他的时候,他神智不清。
掌心给小孩喂血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他伸手按住,竟在余毒带起的痛意之中,感到了另一种痛。
于是掌心的伤口再也没有愈合过。
越叠越多。
支系近一些的族老来看他。
白发苍苍的老人拍着他的背,语重心长:“谢家规矩森严,并非没有道理,这世间因果不可控,只有少沾因果,才能尽量让事情在掌控之中。小瑾,你当懂得,谢家从来都是被人盯着的。”
监守宝物的家族,本该一家上下,如同一只铁桶,一点问题都不让旁人挑。
当不偏私。
当少沾因果。
多施舍乞丐一粒米,谁知道那乞丐是不是一个恶人,来日去欺辱旁人?
谢家子养一只鸟雀,飞出去,说不准连鸟都会被抓住搜魂,因为歹人想看宝物在哪里。
与侍从亲厚,多说两句话,多给一些恩惠,侍从若生歹心呢?
而他插足那小孩的因果,将她的命救下,此为因,而所谓的果,便可能是他身边的人,丢去一条命。
万物皆是因果。
看得见的,看不见的。
而人是最不可控的,一言一行皆种下因果,便应将外物视作草木,少做不该做之事,少管不该管之事。
可这些究竟是谁的错?
谢承瑾想不明白。
谢家如此庞然大物,家中连同奴仆,千百人,要维护家族不倒,要平流言,好像也无错;那小孩呢,路过破庙,在那落脚,更无错。
他应该怪谁?
那些世家吗?站在他们的角度,对谢家生疑,又或是想要掠夺宝物,都各有各的理由。
怪盗走宝物的邪魔吗?谢家规矩森严,倘若真的严格地恪守每一条规矩,又如何会让那邪魔钻到空子,将宝物盗走?
他跪在灵位前,想不出来该怪谁,也不明白该恨谁。
这是一种茫然的感觉。
可是那股恨意,却又在心中扎根,发芽,他不知道该恨谁,这股恨意存在着,却找不到一个投射的对象。
那他应该恨谁呢?
他想,或许该恨他自己。
……
变化并不是一天发生的。
只是过了一阵子后,众人发现,谢家这位公子变得陌生起来。
他开始恪守谢家的每一条规矩,开始变得寡言,刻板,脸上生动的表情开始消失,如同被冰雪冻结,再后来,也察觉不出他的情绪与喜恶;
他再也没有同侍从分享自己喜爱之物,许多年后,他养的那只灵鸟寿终而亡,他亲手埋了那只灵鸟,没有再养新的。
因为体内的毒,他原本有些麦色的皮肤,变得苍白,血色饱满的唇,颜色也变得很淡。
一年又一年,少年变成男人,模样与气质都变了许多,变得冰冷,如同一块没有情绪的、坚硬的冰。
当年的事情,几乎没有人再敢同他提起。
即便提起来,他也面无表情,有时候会思忖一会,好像是因为当年的事对他影响太大,以至于他不愿想起,甚至刻意遗忘了一些细节,譬如那件宝物的样子,再比如他救下的那小孩的名字与模样。
后来又过了许多年,也几乎已经不再有人记得,曾经谢家这位公子是何种模样了。
……
这一年。
谢承瑾被余毒折磨,致使重病卧床,这毒清不掉,在他身体里埋藏着,一年又一年,每半月发作一次。